《懷念一個人:普魯斯特》Marcel Proust,1871年7月10日-1922年11月18日),主要作品《追憶似水年華》。他剛好誕生於157年前的今天。
以下文章,摘錄自《普魯斯特傳》
普魯斯特的這部作品僅憑長度已夠嚇人。無情節的主題又無法歸入任何一個文學體裁,他自己也不敢稱其為「小說」,或名之以「回憶錄」。
普魯斯特堅持在出版這本書的時候,不分章節,也不分段,一頁頁緊湊而密集地排在一起。
他說:「這樣做才能保持文章的連續性。」
於是他走進了一條死胡同。時間不等人,死亡的念頭纏繞著他。將近1911年年底,他寫完並校好了前七百頁,「完全可以付印了」。他不願再等待:他要一邊印,一邊校對剩餘部分。
他躺在床上尋找出版商。
卡爾曼-萊維立刻就排除了,因為他覺得這部作品太不正派。
普魯斯特又想到了《新法蘭西雜誌》。這是他認為「最有頭腦的、唯一可讀的」一家雜誌:其實他的意思是說「最不蠢的」。
但他卻總是和這家雜誌意見不合。「一個純粹搞文學的出版商,會更易於使讀者接受一本跟傳統小說完全不同的書。」
朋友們都極力從中幫忙。安托尼·比伯斯科親王邀請他跟安德烈·紀德共進晚餐,當時後者跟讓·施倫貝格、雅克·科波一道負責《新法蘭西雜誌》。
在紀德面前,雅克-埃米爾·布朗什也同樣談起普魯斯特,問道:「普魯斯特? 普魯斯特?是不是在《費加羅報》上寫過文章的那位?一個業餘作者? 一個常在巴黎林蔭大道上閒逛的人?」
稿件被拒絕了。
說不定連看都沒看過。
普魯斯特想起過去曾為《法蘭西水星》雜誌翻譯過兩部羅斯金的作品,雜誌社經理給他留下了「美好的、充滿感激之情的回憶」。他便把《在斯旺家那邊》的段落寄去,但稿子仍然被退了回來。
也許還是沒有人打開看上一眼。這樣大部頭的作品,足以使人望而卻步。
時間在流逝,普魯斯特經常過著日夜顛倒的日子,到晚上11點鐘才起床。他感到絕望了,他再次求助於朋友們。他寫信向羅貝爾討教,這是賞識他的才華的少數幾個人之一:「在這樣的時候,我遇到了一些似乎無法克服的困難。」
最後,羅貝爾和卡爾梅特兩人都向法斯凱爾出版社推薦了他,可是遲遲不見回音。一想到可能會要求他修改、刪節,讓他「給每一卷書加上不同的標題,並且在出版過程中來個中斷」,他便氣得發抖。
然而結果更糟,仍然是退稿。和以前的遭遇不同,這次人們對作品有了認識。但是它太「不同於大眾習慣閱讀的東西了」。
此後,普魯斯特便打算自費出版這本書:這樣他就可以隨意安排。
但是朋友們勸他放棄這個計劃,他們說,這樣會讓人瞧不起作者。普魯斯特一味固執,堅持己見。不過,他最終還是讓步了。羅貝爾十分熱心地把這部作品介紹給他自己的出版商——奧朗多夫出版社。
普魯斯特又一次等待著。
他十分擔心人家請他去商談的時候,他卻正好病得起不了床。但是奧朗多夫出版社的經理昂布羅卻這樣回信給羅貝爾:「親愛的朋友,我也許實在太笨,我不明白一個人怎麼會花上三十頁紙來描寫他如何在床上輾轉反側、難以入眠的情狀,我搞破頭皮,也還是不得要領……」
對於一連串的碰壁,普魯斯特並不感到痛苦。至於別人對他的作品所作的評論,他也反過來予以評論。
他覺得法斯凱爾的看法是「錯誤的」,奧朗多夫則是「絕對愚蠢的」。他對自己所寫的東西一直懷有毫不動搖的自信,只是得不到同時代人的理解,的確使他感到懊喪。
不過世人的愚不可及,並沒有改變他的哲學:
「我曾見過法朗士的文章被《時代報》認為無法卒讀而拒絕登載,當時的法朗士已經是享有盛名的作家了……《兩世界雜誌》覺得他的小說《泰締思》,寫得太糟糕,在要求他停止出版之後,連往常的連載版面也沒給他保留……像法朗士這樣的事情是明擺著的,我還可以給您說說雷尼埃、巴萊士等人遇到的一些近乎滑稽的情況。」
然而,「對任何作家,尤其是一個病體難支的作家來說,他的一項職責就是把脆弱的大腦中的思想轉移到紙張上,紙張也許亦難久存,但至少可以不和肉體一同毀滅。」
這回,他決定以作者自負其責的形式找人出版,他請一位與格拉塞出版社熟識的朋友勒內·布呂姆把書稿送去。如果格拉塞拒絕呢? 那他就送到詩與散文出版社。
要是那裡也不行,他就找一個印刷商,「其職業正好就是印行那些找不到出版商的作者的書。」
結果格拉塞卻接受了。
普魯斯特終於拿到了第一批校樣。他沒完沒了地刪呀,改呀。
半部《在斯旺家那邊》曾四易其稿。他根據朋友們的意見縮減書的規模,雖然猶豫了很久,到底還是刪掉了四分之一,當然是不無惋惜之情。他原本打算把作品分為兩卷,但現在會不會分為三卷、四卷,抑或五卷? 如何選定書名也使他頗費心思。他希望使用一個「十分簡單、十分灰色的」書名。
這本書耗費了他一生中的許多年頭,他視之為生命。他自己謙虛地說,這是一部「深思熟慮,光明磊落,不摻假,不美化」的作品。
經過兩年的奮鬥,這部書終於在1913年出版了。
⋯⋯
如今,作家們經常隨意變動,離開他們的頭一家出版商。只需有一個競爭對手抬抬價,就能使他們拿定主意。與之相反,普魯斯特更換出版商卻是「為了純粹的文學上的理由」。
他寫道:「我要補充一句,對於《新法蘭西雜誌》的條件,我不會比格拉塞出版社的條件多要一個子兒(何況在第一卷出版後,格拉塞給的條件也相當好了)。」這種感人的誠摯有點不合時宜,尤其要知道,普魯斯特一向認為自己是處於半破產狀態中的。
第一步,他要解除同格拉塞的關係。他又去找勒內·布呂姆,正是他促成「離婚」的,格拉塞當然十分遺憾,他們明白自己受到的損失時,已經為時過晚了。普魯斯特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夠一次全都出齊,他以為全部四卷書會同時出版的。頭一卷《在簪花少女的影子下》的校樣在戰爭期間便修改完畢。可惜,此書是單獨發行的,並且是在停戰之後,推遲了四年的時間。
他的新出版商逐步消除了他那種交際場中的業餘作家的形象,但批評界總的反應還是有所保留的。
不過畢竟還有幾篇出色的文章:羅貝爾·德雷福斯寫的《不同凡響的再現》登在《費加羅報》上,萊昂·都德在《法蘭西行動報》上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贊美文章。
普魯斯特的書,第三次得到龔古爾獎提名。
這回,時間使這位天才的新穎作品一鳴驚人。他的一些朋友,如弗萊爾、阿恩、都德等人,極力想使他得到輝煌的酬勞。他們懷著滿腔的熱情,決心為他爭得這項大獎。
大家知道,為了一名候選人能夠獲得這項文學獎,他的那些推薦人往往要進行一場長期的宣傳活動。但是評獎委員們卻猶豫再三,搖擺不定,膽小怕事。有多少困難,多少阻礙,多少頑固的成見啊!
普魯斯特太富有,不夠年輕,太熱衷於社交場合,太……然而,1919年9月,萊昂·都德爭取到了同事中的六票。另外四票則投給了羅朗·多熱萊斯的小說《木十字架》。
友誼、感激、價值,終於戰勝了陰謀。
也許可以說,這次龔古獎的頒發是前所未有的正確,它從未讓一個難懂的作家得到如此大的益處。
然而在大部分報紙上,當時仍是連篇累牘的憤怒、譏笑、嘲罵和嫉妒。
其中最溫和的也是一些帶有偏見的書評。種種低劣的言辭又被搬了出來。有一張剪報這麼說:「這次,龔古獎委員會把大獎頒發給一個地地道道的無名作家。他已不年輕,但卻默默無聞,他現在如此,以後仍將如此……」
甚至有人指責新獲獎人未曾應徵入伍,是從一個戰士手中竊取了這項榮譽。人們說,讓「簪花少女的影子」戰勝浴血英雄的影子,這樣做是不應當的。
過去四年來,榮獲這項大獎的書都是戰爭題材的,而其中大部分,說實話,不如《木十字架》的。他們還說,「痛苦已經不時興了」。
龔古獎委員會也備遭辱罵。
不過,委員會中有幾位委員義正詞嚴地維護了自己的選擇。龔古爾獎委員會委員大羅斯尼其弟弟小羅斯尼也是作家。在《喜劇報》上發表了一篇極為精彩的專欄文章。普魯斯特已經無須衛護了,龔古獎的頒發,很少會給作家帶來如此遽然的聲譽。
假充高雅的人附和高知識階層的人,而公眾則附和假充高雅的人們。普魯斯特的榮譽開始了……
這時他四十八歲,離去世還有三年。
—-選自《普魯斯特傳》